惠宁二年七月初七,慈宁宫。
七夕佳节。
董灵鹫的七夕佳节被政务搅扰,即便昨夜让小郑太医劝说动了,还揽着他缓了许久,但事到眼前,容不得人逃避忽略。
太后阅览着麒麟卫连夜从监察御史周尧处得到的蛛丝马迹,案上还压着一份当初审讯张魁的记录。她提起御笔,写了一道懿旨,让都察院、刑部、大理寺三司会审,容许内缉事厂秉笔太监许祥、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旁听。
这五方当中,就有三人是董太后的心腹耳目,即便是都察院御史,也累年仰承皇太后恩情,这种三司会审几乎是不可能被有心人插手的。
亲手写完这道懿旨,董灵鹫才搁下御笔,道:“衡儿,誊抄一份,这份送到皇帝的归元宫去。”
后半句是给瑞雪说的。
瑞雪姑姑垂首称是,便上前接过了郑玉衡手中研墨的活儿,低着眸光监督他誊写旨意。
郑玉衡已陪她到晌午,一面挽袖执笔,一面扫视着懿旨中的话语,轻问道:“这件事有眉目了么?”
董灵鹫一手转着小指上的护甲,眼中还显露出沉思之态,她道:“周尧的供词弊病百出,恐怕没有说实话,要等三司会审的结果。至于张魁曾吐露的往来朝臣……朝野上下,哀家莫不是亲自衡量,纠察到底,这么大的动作,究竟漏了谁……”
郑玉衡道:“竟然这么不见棺材不掉泪……”
“周尧是你的同科进士,”董灵鹫瞥了他一眼,“吏部将他调为监察御史,还不足一月。他是寒门子弟出身,可惜望族没落,家中再无旁支,只有一个爱妻、一个女儿。”
郑玉衡被这几个字触动三分,喃喃道:“家无余财、爱妻幼女……”
董灵鹫颔首。
“娘娘,”他忽然道,“就算是三司会审,他也不会说的。”
“为何?”董灵鹫问他。
“这样的家世,太好拿捏了。”郑玉衡很是冷静地道,“他跟贪污军饷案有关,已经命犯死罪,若是背后贪腐者以妻女为威胁,即便是千刀万剐,此人也绝不肯吐出半个字来。”
董灵鹫手中动作一顿,轻声:“酷刑无数,死都是一种奢望,也能扛得下来么?”
“可以的。”郑玉衡回望着她,眼神中已经褪去了胆怯敬畏,很是专注,“若是为妻……为女,臣也可以。”
他险些就要把后半句“为女”给落下了。别看只是区区两个字,要是忘记说,那就太没个敬意、太没自知之明了。
谁能称她为妻?能称她为妻的只有埋在皇陵里的先圣人,他在众人眼中,连明德帝的半分尊贵都比不上。
郑玉衡飞快地低下头,继续誊写旨意,将心思尽数收敛起来,却还忍不住摸了一下脸。
董灵鹫倒是没太注意他话中的停顿,而是被启发了一点儿,指尖不疾不徐地叩着案侧。
过了片刻,郑玉衡将懿旨誊写清楚,交给了瑞雪姑姑。瑞雪亲自带人送到归元宫去。
这么会儿的工夫,另一头小厨房的内侍太监已经悄悄来问过三次了,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,这时候眼瞅着瑞雪姑姑出去了,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内侍太监知道蒋内人与郑太医关系好,素来小郑太医又是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的,便悄然委托侍候熏香的蒋内人。
小太监道:“蒋姐姐玉安,快救救奴婢一命吧,娘娘再不用膳,那头陛下、皇后娘娘问起,又要责罚我等侍奉不周了。”
蒋内人正添香,将金兽香笼的盖子放下,朝正殿珠帘内望了一眼,道:“我又有什么办法,我区区一个从八品的长使,能在正殿里伺候,已经很靠姑姑的抬爱了。”
小太监擦了擦额头的汗,火烧火燎地,嗓子都哑了:“您不是跟小郑大人说得上话么?好姐姐,就当发发慈悲,一辈子记您的好。”
蒋内人看了看他,想到上回小郑大人帮了她,也觉得郑太医脾气甚好,或可恳求一番,便犹豫道:“我去试试,若是不成,你可不许说我。”
小太监点头哈腰:“哪有的事,成不成都靠着姐姐的善心。”
蒋内人撂下香炉,先是净了净手,消去指间的浓香淡灰味儿。随后从侍茶女使那处取了一盏茶,送到郑玉衡案边。
她不敢面对娘娘,所幸郑玉衡此刻已写完懿旨,没有在董灵鹫的近身处,她才大着胆子来,奉茶时极小声道:“娘娘还没用膳呢。”
郑玉衡果然从医书间抬首,道:“……她方才忙,我不知怎么开口。”
蒋内人道:“大人只要提一提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苦,娘娘自然不为难人的。”
郑玉衡道:“好。”
蒋内人退下后,郑玉衡便从案边起身,悄悄走到董灵鹫的身侧,见她对着刑讯记录入神,不由得浅浅扯了一下她垂下的宽袖。
袖摆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,金光熠熠。
董灵鹫没回头看,倒是很自然地反手扣住他的腕,将他拉到身侧,把衡儿冷玉般的手放在膝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