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身医官常服,衣冠整齐,衣衫上绣着华虫鸂鶒图,举止谦和恭谨、文质彬彬,看起来跟传闻中大不相同。
在未见到郑玉衡之前,魏夫人仅在宫中风闻。以为他如此受到宠眷、能让太后娘娘另眼相待,不说是近乎妖魅,也一定是个不成体统的祸水模样,起码得非常人所能及,才会有这样的殊遇。
可是闻名不如见面。
郑太医虽然生得清俊出挑,但进退有礼,掌握分寸,一身温文如玉的书卷气。
魏夫人甚至还觉得他身上跟自己的夫君有相同的特质,如石上清流,令人见了觉得心旷神怡。
她不免为此前的误会感到羞惭,又发觉太后娘娘让她最器重的太医给她诊脉,可见重视和爱怜,不由得心生感愧。
郑玉衡依照着常礼为她探了探脉象,跟诸位同行的见解一致。
董灵鹫点了点头,没让他下去,而是将蘸着青绿色的笔递给了他,指了指面前一半的画卷,让他继续。
她转动着手里的珊瑚手串,指腹缓慢地拨动了一会儿,思索着道:“就单名取一个拓字吧。守成思安者常有,开拓进取者不常有。倒是这字用得太大了,可让他以后成年了,取字思安。”
魏缺的名字就是太过守拙不争、太柔和,所以才字叔满的,伯仲叔季,叔是排行,排行加上一个满字,正好两相平衡。
魏夫人俯首谢恩。
董灵鹫说到这里,忽然转头,低声问他:“你要字什么?你父亲可曾说过?”
作者有话说:
华虫:十二章之一,美丽的花朵与禽鸟之意。
鸂鶒(xichi):文官补服上的文鸟。此处结合形容为杜撰。
伯(孟)仲叔季:高中文化常识,其实不需要备注,但是想给高中生加深记忆(恶魔低语)
男子二十冠而字, 不过本朝大多的官宦人家,在孩子十五岁束发以后, 便已经起字, 只是二十岁行冠礼时才成为正式称呼而已。
董灵鹫从来没有听到郑玉衡提起过他的字。
郑玉衡稍微顿了顿,回:“臣还未有字。”
董灵鹫便说:“你家长辈若是没这个打算,哀家帮你办冠礼,也并非难事。”
太后为天子之母, 是天下人的长辈。以她的身份, 想要帮谁办个加冠礼, 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, 没有逾矩之嫌。
郑玉衡心中微动, 只谢恩,但没有立即应承下来,禁不住想到:要是董灵鹫替他办, 别的不说,这半个长辈的身份就算是动摇不了了。
他隐隐希望能破除所有年龄、阶层、观念的差距, 让她成为红线的另一端。
董灵鹫见他没有表态,也不强求,依旧倚靠在座上看他续画, 一边跟王皇后、魏夫人两人闲聊。
王婉柔大约料到此刻她的夫君、大殷的皇帝陛下,应该就在伏案疾书、皱眉苦思, 但难得太后卸去事务, 一身清闲,这种时候可比孟诚清闲时还要少。
她提议道:“儿臣进来收了一副十分精巧的博古叶子牌,正愁找不到人打, 今日想请母后指教。”
董灵鹫虽然理解她费尽心思想哄自己开心, 可无论是听戏还是叶子牌, 她素来都是浅尝辄止,并不沉溺,也没有太大的兴趣,所以道:“怎么找不到人打,皇帝的嫔御都这么一心好学、修德养性?你凤藻宫的牌局,请不来人么。”
王婉柔如实道:“儿臣牌技不好。”
“你和张娘子两人,再把丽妃叫来。”董灵鹫吩咐了瑞雪一句,“去,你也给她们当个牌架子。”
“是。”瑞雪行礼道。
王婉柔叹道:“母后太过勤勉,从不贪图享乐,儿臣实愧。”
董灵鹫瞥了郑玉衡一眼,见小太医专心作画,眼睛一点儿也不乱飘,看不出心虚了没有。
她捧茶慢饮,等到丽妃来,从旁观看她们几人玩牌,一侧是拢着双眉给她续画的小郑太医。窗外光线熹微,香炉升起缕缕薄烟,光线中散着腾浮的微尘,一直照到她的膝前。
董灵鹫突生一种岁月静好之感。
在明德帝驾崩之后,她焦头烂额的日子总比舒心的日子更多,即便是闲下来,事虽然清净了,人却还没清净,因为政务有的可以延缓反馈,有得却连夤夜处理都嫌太晚,在孟诚能独当一面之前,夙兴夜寐成了一种必然的规则。
幸而在春日时,她挑中了郑玉衡。
他那时虽然鲜嫩、生涩,外表出挑,但董灵鹫没有在他身上寄予情感的厚望。她只将他当成一个陈设,摆在殿中,足够好看就够了。
但郑玉衡比她想得要可爱得多。
后宫安宁,前朝清明,一切按部就班。
小皇帝接手的政务逐渐增多,如今连这种安详的日子,居然也能过上好几日了。董灵鹫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对于孟臻的怀念,已经间隔得越来越久——这位陈年回忆中的老友,他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消去,换上另一个人清润微凉的气息和啄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