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灵鹫:“……钧之?”
她叫他的字,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,对这两个字不够敏感,喃喃道:“我真该折寿二十年陪您一起生、一起死,再给先帝磕两个头才是。”
董灵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:“……你去给他磕头,他要是有一点法子,一定从皇陵里爬出来,掐死你这个得志小人。”
郑玉衡柔软白皙的脸颊被捏红了,他任由对方摆弄,装可怜道:“臣十分理亏,先帝要是非得掐死臣,臣不敢还手。”
董灵鹫松开手,对小郑太医偶尔的茶香四溢已经习惯了,问他:“说正事。”
郑玉衡不敢看许祥,便只对着董灵鹫,目不斜视地将皇帝的意思表达明白了。
董灵鹫点了点头,道:“你这话赶不上时候,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,他们兄妹的事不用你管。”
郑玉衡赶紧点点头。
董灵鹫又转回去继续看徐尚书递送而来的后勤调度奏疏,将这一本、连同户部清算上来的这一春北伐所损耗的物资财产两本一起批了,由侍书女史誊抄后,她手边没有了紧要的政务和公文,却未起身,而是唤道:“许祥。”
许祥从一侧步出,跪下:“奴婢在。”
董灵鹫扫了他一眼。
许祥神情平静,几乎看不出任何对方才那些话的感想和反馈,就像是冰雕的、没感情的塑像一般。多年入宫,别的内侍都知晓含胸缩背、将身量放低,而他除了低头之外,却全然没有一个“伺候主子”的做派。
当然,董灵鹫也不需要这种做派,她只是在审视当中,体会此人心性上的坚韧与冷峻。
她道:“哀家只有一件事要吩咐。”
许祥俯首以待。
“在你这个位置上,少有功成身退这四个字。阉宦之流,为群臣所恶,要是有人庇护还好,如若没有,便是一点错处,也足以让你背上罪名,以至于身首异处。”
董灵鹫喝了口茶,垂眸看着水中嫩叶悬浮起落。
“人之终局,莫过一死。”
许祥沉默地听到这里,手指稍微拢起。
早在为太后效命的第一日,许祥便清楚自己的命运和结局。而且他十分冷静、几乎用一种残酷到近似旁观的视角,来笃定地揣摩自己的一生。多年以来,这个结局一直映照在他心中,不必董灵鹫提醒,他就已经明白其中的因果。
他从不畏死。
他一无所有,也不必畏死。
此刻能在皇宫大内里回话,是因为太后的赏识和抬举,若非如此,他卑如尘土的命运,不过草草一生。幸而太后贤明,他才为自己的存活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。
他为国朝办事,为朝廷办事,这样才能让许祥审视自己时,对自己残喘至今的选择,找到一个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的缘由。
董灵鹫并不是没考虑过身边人的后路,她要说的正是这一点。
“但哀家可以让你抽身退步,从此只在后省伺候。釜底抽薪,熄火唯此而已。”
许祥道:“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选?还是要撤去内厂的建制。”
董灵鹫稍微沉默。
许祥知道这是董灵鹫为他惜命的考虑,于情势不符,便道:“请您收回成命。”
她沉沉地叹了口气,转动手串,凝望着帘外的微微夜风和薄雨,“你这个人皮与骨不合,外表俊美,让旁人看着喜欢。可从心到骨头缝儿里都苦得很。若是盈盈以后为你伤了公主的身份……”
“若如此,奴婢自裁谢罪。”
许祥难得在话有未尽之意的时候插言,似乎他已经提前考虑得足够久。
董灵鹫面色不变,又道:“那要是为你伤了心呢?”
许祥怔愣片刻,抬首望向她。
“难得不是为人而死,”董灵鹫道,“难得是为人活下去。有时候,直面世事艰难,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勇气。”
她看向许祥,道:“哀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,但盈盈的手上有一桩事业,能不能著书立传,为天下之先,恐怕要十年、二十年来验证……这期间,要是因为你,牵扯到她的这桩事业……”
董灵鹫想了一会儿,继续道:“哀家不想让你死在我手里。”
许祥却忽然松了口气,他难得吐露道:“能如此,反而是奴婢毕生之幸。”
向来一朝之宦祸,都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清洗。那必然是皇权占据回主导地位的时刻——也就是说,当孟诚有能力独理朝政、说一不二的时候,那么为压制相权而生的宦官制度,也就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。
宣靖云、陈青航等人,不过是除去职务,回归宦官的原始身份,权力流失而已。但身在内厂的许祥,却有一桩桩一件件的“前车之鉴”等待着他。
“也是……”董灵鹫语意深长、慢慢地道,“若是哀家亲自料理,总比前朝治理宦祸时千刀万剐要强多了……”
……
太后娘娘并不是要为了王家的事情敲打他,反而是要在走到穷途末路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