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在金秋见到京兆促织大会之王,那只蟋蟀名为“三段锦”,是一只麻头青项、而两翅金黄的大将军,鏖战时勇毅非常。他心满意足,又在宫中吃了一顿蟹膏红满的螃蟹宴,极为尽兴,心中已无挂碍。
说是已无挂碍……其实,还是有一点的。
崔锦章开开心心地吃饱了饭,净手擦拭时,母亲崔繁来到身侧。
崔繁平日并不过问孩子们的婚姻,这些事大多是主君操办,而她只需点头定夺。但崔七自小与众不同,她的正君明里暗里什么办法都用过,依旧束手无策、毫无进展。
昨夜崔锦章向家中倾诉,说不日便将离开京兆,往北方云游。主君便将此事告知崔繁,崔大人这才开口。
“七郎。”她叫住崔锦章起身欲向陛下敬酒的身影,“你真有不嫁之志?难道在京中待了这么久,与仕女贵族的相看宴会也没少参与,这样的繁华之地,人杰辈出、才女如云,都没有人能使你悔改吗?”
悔改。
崔锦章为这个用词在心中暗自长叹。他垂首向母亲行礼,敛去往日任性,恭敬道:“若困于笼中,不如立死。”
语气恭肃,内容却十分强硬。
崔繁紧皱眉头,正欲训斥,旁侧崔明珠骤然上前,为七弟挡下,宽解道:“锦章年少,年少韶光短,就该任性些。既然他不愿意,母亲大人何必强求,难道我崔氏养不起家中公子?”
崔繁转而训斥她:“都是你教的!一个个愈发地不务正业起来!”
崔明珠不敢回嘴,解释道:“七弟也不是没有心仪之人,只恐母亲、父亲,都不敢给他议亲。”
崔繁道:“胡言乱语!我们家受陛下重用,累世望族,岂有不能匹配她人之理?何况锦章妙手回春,为天下少见的奇士,那些混账东西都是鱼目,才见不到锦章的能耐。”
虽然崔繁不喜欢崔锦章不嫁人的悖逆之语,但她本人其实还是很看重小儿子的,并为他的医术引以为傲。
崔明珠将母亲拉向一边,低声道:“您有所不知。锦章所爱正是今上啊。”
崔繁神情一怔,瞳孔震颤。她扭头看向薛玉霄的方向,见她正与定战侯李清愁交谈,眉目温润秀美,举止翩然,其人坤之至柔、至静德方,天下女子莫不以之为表率。
她顿时言语噎住,半晌都没回出话来,狐疑道:“当真?难道你为七郎拿陛下当幌子?”
崔明珠发誓道:“绝无虚言。”
崔繁徘徊不定,想起此前在太极宫议事所见之景象,不由道:“陛下钟情凤君之深,令百官莫敢献儿郎为侍。这……”
崔明珠跟着道:“正是如此。七弟不能嫁陛下,肝肠寸断,母亲还是不要强迫于他,让他干自己的事去吧,否则七郎将郁郁而终啊!”
她说得十分严肃,崔锦章听到这里,终于觉得过头了,在后面扯长姐的衣摆。
崔繁沉吟良久,终于道:“……既然如此……”
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尽,但口风已经松懈了很多。
崔明珠趁机将七弟拉走,两人故意往薛玉霄那边走,边走边低声道:“一别久矣,你千万照顾好自己。”
崔锦章道:“长姐才是要照顾好自己,我可没什么好担忧的,世人能伤到我的没有几个。”
他顿了顿,却又叹气,说:“我明明已说与三姐姐终身为友,再不逾越雷池半步,你这样讲,岂不陷我于不义之地?”
崔明珠笑道:“婵娟不在意的。”
崔锦章摇头说:“她不介意,我却不能这么做。”
崔明珠拉住他的手臂,道:“你看你,就是太固执了。婵娟都不介意,你急什么?你要是因为此事而不向她辞行,才是伤了你们的友情。”
崔锦章这才被说动。
两人行至薛玉霄面前,听见李清愁说酒酿如水、不堪一醉。薛玉霄笑着摇头,见崔明珠来了,免去繁文缛节,开口道:“崔大小姐极为忙碌,今日终于抽空见我了。”
崔明珠一开始还怕她因为身份变化而威严加身,此刻开口,顿感两人交情如昨,登时放心下来:“是陛下事忙,反说我忙。”说罢,转头拱手向李清愁,“李侯。”
李清愁略略回礼。
薛玉霄的目光穿过她,见到七郎在侧,便知来意。她亲自起身,请崔锦章坐在身畔,诚心道:“裴郎身有顽疾,幸亏七郎调养费心,为我和他的事出了许多力,我想好好谢你,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。”
崔锦章盯着她的眼睛。
薛玉霄怔了一下,意识到话中的漏洞:“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崔锦章说,“你不必说。”
薛玉霄沉默一瞬。
崔七自顾自拿起酒盏,低头喝了一口,跟她道:“我实在别无所求。”
他虽然爱财,但却是为了供给医馆,行义诊之事,自身则两袖清风,身上的道袍还是旧的,只有去年薛玉霄送的那件冬装最新最贵。虽然有盛名,却从不以此倨傲,平生只爱美食佳肴而已。